江淇下一瞬说的话,却教他摸不着头脑,“带几个人,去京郊驿站挖一条暗道,要绝对隐秘。”

梁宗愣了一瞬,追问道,“儿子愚钝,还请干爹示下,这暗道……通到哪儿好?”

江淇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,缓声道,“运河边,五日后,给咱家在河边备好船只和船夫。”

说完便不顾径自思索的梁宗,自个儿将帕子浸湿了仔细擦着手,梁宗瞧见他亲自动手,这才反应过来一时竟疏漏伺候,忙凑过来,却已插不上手,只好接着问道,“可是皇上下了什么大命令……”

江淇手上动顿了顿,随即将帕子展开,整齐搭回架子上,待到铜盆中水花已尽散,才听得他道,“是大命令不假,这回也让咱家看清了,咱们这位皇上,真正在意的是什么。”

梁宗脱口而出追问一声,“是什么?”

江淇无声扫了他一眼,烛火中带些苍白的冷峻面容瞧得他忙垂首,“是,干爹放心,儿子定办好这件差事。”

眼前人再未多言,只又吩咐道,“为着掩人耳目,明日起咱家便离宫,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,不能让任何人瞧出东厂这几日在宫外有所动。”

五日后,三更时京郊驿站已都是东厂的人,江淇秘密带着钟离郁文一行从暗道离开客栈,一路送行至运河边,早有一艘船在静候。

一生享尽权贵的右相与他一揖示意,身后家眷尽眼眸哀戚,江淇终究心有不忍,劝了句,“不得已教大人蒙冤,损了钟离家的名誉,实在不是皇上本意。只守业艰难,为着大明宏图,还请右相体谅。”

年近半百的老人摇首,只轻叹道,“钟离一门百年荣耀,到老夫这里,早已厌倦名利场中过,此等身外物如云烟,散了却并未是坏处。只有一样……皇后向来心性要强,若是知晓我与夫人……”

身后钟离夫人已闻哭声,右相终是叹了口气,只瞧着他郑重道,“皇后在宫中孤身一人,坤宁宫安危便托付与江大人了。”

他亦回礼,颔首应声,“此去江南路远,东厂的人会一直在暗处保护大人一行。他日有缘,咱家与右相江南再聚。”

送别钟离郁文一行,驿站恰好按着时辰走水,他绕道再回去,顺理成章带回霁儿的如意。

回宫之时,他未敢去坤宁宫见她,却听闻了她夜闯乾清宫之事。

连烁知晓祁家听闻走水之事,定想借故除去钟离尔,逼着自己立祁桑为后,是以那一晚早早便将祁桑宣进了乾清宫,做挟持祁家不敢轻举妄动的筹码。

她闯进来的时候,如同他预料中一般心碎震怒,喝退了祁桑,他本想拥着她安慰,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,但他不能。

她说她后悔,悔不当初,他不知她在说什么,是爱上他,还是嫁与他。

但无论是哪一种,都是对他一颗心的凌迟。

她与他方寸大乱,这宫中前朝都不得安宁,他须得将她送出宫去,远离这方是非才算安全。除却吩咐江淇带人寸步不离护着她,亦时刻将祁桑带在身边,以防祁家动。

那段她最需要陪伴安慰的岁月里,她伤情至深的时候,他在为着重整朝纲,换血朝臣,培植新政势力而呕心沥血,夜不成眠。

随后几年,祁岚在辽东安分守己,却也为着挟持朝廷,不肯有什么大动,暗地早生不臣之心。

连烁一步步架空祁兴邦在兵部的势力,将祁桑宠至极致,天下无人不知翊坤宫得宠,又选了祁若入宫封为僖嫔,渐渐借此一步步捧杀祁家,暗中收集铲除祁家恃宠而骄的把柄。

钟离与祁氏,他用着帝皇手段,一压一抬,将百年望族钟离的气焰消磨殆尽,借此一举击溃钟离家,亦将祁家宠信至无以复加,任其无可喘息,自取灭亡。

他承认他偏心,从一开始他便打定主意将祁家视为棋子,可不论世人如何想,对待钟离,他却从未薄情一分。

秀女入宫,为着护佑她中宫的位置,连烁半真半假地亲临坤宁宫示好于皇后,本想着能令她欣慰三分,御花园树下,却终究听见她与阿喜说,她断不思量。

这句话与他而言,实难承受。

彼时他已察觉出自己的心疾在年复一年的算计担忧中日益加重,中秋那一夜,他看到她提前离席的背影,竟有一种灭顶的恐惧,源于他正在彻底失去她。

这样多年,他借着醉酒的由头,终于做了他想要做的事。

不能说出口的情感,他只能用欢愉偿还。

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,他清醒地感受到她的抗拒和痛苦,第二日,她与他说,往后与他只愿做君臣,不做情深夫妻。

回到乾清宫,甫踏进内殿,他生平第一回咳出一口嫣红鲜血,凝结在青石砖上,缓慢渗透进石缝中。

手指缓缓拭去唇边血迹,他竟笑了笑,笑自己竟还会感知到心痛。

一个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之人,竟还会感知到心痛。

得知她有孕后,他提步便要去瞧他,是江淇将他唤住。

是为私心,却也不尽然。

此时连烁已打定主意暗中训练一批信得过的精兵送往辽东,天下瞩目坤宁宫皇嗣之时,他也只敢夜夜踱步出乾清宫,借着深夜月光,遥望一眼坤宁宫。

江淇说,帝皇之路,一步行错,满盘皆输。

他的妻儿在他这样近的宫室安然好眠,他远远望上一眼,便已觉得感激世事。

砚离是他和她的孩子,他如何不疼爱珍重,可他不能。

她难产之时,他本打定主意不管不顾,往后不再顾虑任何事情,拼尽全力也要对他们母子疼爱呵护,可世事瞬息万变,他已立了砚离为太子,多少人想要他妻儿的命。

如她字句控诉,砚离第一回说话、第一回站立、第一回行走,他皆无法陪在身边。

想要对自己的儿子尽到做父亲的疼爱,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。

他所能做的,也只有重罚如陈宗一般,想要谋害于坤宁宫之人以儆效尤,和抱上自己年幼的儿子一时片刻,便勒令自己不得不放开这温暖而已。

温暖总是令人不自觉沉沦的东西,可他没有这个资格,他需要保持十二万分的清醒,做个最合格的帝皇,护佑自己的妻儿和子民。

伤害他们挚爱的,她从未肯放过分毫,他虽一生都在平衡对她表露的情意,却也从未肯放过任何一人。

不顾祁家将祁若打入冷宫,是他愤怒之下的冲动,却教祁桑警醒万分,迫不及待联合慈宁宫暗害了砚离。

她站在殿内为着污蔑太子的无稽之谈拼命澄清,他看着她的眼,却三缄其口。

他们的儿子死在这一场阴谋里,是他无能,是他不论隐忍抑或为,都无法摆脱旁人的掣肘。这朝堂,究竟还不是他的朝堂。

当初他费尽心思,千难万险也要除去朝中这般可威胁到他们的人,就是为了再少上一些今日之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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