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老安人本也不是那等凉薄之人,她又是识些读书礼仪的,话一说出口,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妥。既被儿子驳了,遂不再提及此事,只是自己暗中留意——就连迁居城内的事情,一时也不与儿子说了。罗氏更有一等盘算:眼下容家还在隔壁,正好联络联络感情。

贺家也是有些骨气、罗老安人也是有些执拗的,丈夫新亡的时候,她哥哥在京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,她尚且不肯带着儿子去投靠,就更不会巴巴地贴着个“昔日邻居”去讨些好处了。不上赶着是一回事儿,遇上了,又是另一回事儿了。既遇上了,便断没有装看不见的道理。

容尚书仕途一片光明,丁完了忧,一旦起复回京,至少也是官复原职。如何能在他面前显得凉薄呢?是必得携着孙子孙女儿在乡下多住一阵儿,显出丧家的哀戚来的。更可借此机会,让贺敬文向容羲请教请教文章。容羲昔年进士出身,文章是一等一的好。

又有贺成章,打小看着是块读书的料子,设若能与容家结一点善缘,于他的日后,也是大有好处的。便是几个孙女儿,若得能容老夫人青眼,得夸赞数句,长大了说亲也是方便。

打定了主意,罗老安人遂打发了可靠的人,往城内看守房舍,自己却安心带着子孙在乡下住下了。好歹等容家起启回京了,过一时,他们再回城。

随着罗老安人不再焦躁,贺家也渐渐回复了平静。从原先要听两个女主人的吩咐,变成只听一个人的,除开李氏原先用顺手了的仆人,其余从上到下的男女仆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。像宋婆子那等罗老安人的旧仆,更是扬眉吐气,似何妈妈这样李氏招来的,就有些坐立难安。

何妈妈近来很愁,原本乖巧懂事的二娘像变了个人儿似的,上天入地,比小子还皮。向罗老安人汇报,只得了一句“要尽心”,可何妈妈从来不缺忠心,她缺的是办法。

不出三日,何妈妈着急上火,起了满嘴的燎泡。贺瑶芳一时不慎,竟没发觉,等她察觉时,何妈妈嘴上的水泡已结痂变硬,很是明显了。不幸被胡妈妈看着了,向罗老安人一说,罗老安人便下令:“二姐儿叫胡家的看几天。何家的这几日也是辛苦,与她几天假,回家看孩子去。”

这话儿说得好听,入了何妈妈的耳朵里,却好似旱天惊雷,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。她又胆小又有些忠心,心里怕,也不敢吓着了贺瑶芳,只是愁得想哭,再四央了宋婆子:“好歹与二娘道个别,交待一句。”

宋婆子倒是体恤:“你倒有心,奴婢仆妇,一时要离了主人,总是要磕个头、有个交待的。姐儿年纪再小,也是主子。你想得很对。”宋婆子心里明镜儿一般,晓得这些乳母、丫环之间也有些争强斗胜的事情,不过是没犯到她的头上,她懒得理睬罢了。

何妈妈得了她的允,千恩万谢的,赶上了贺瑶芳带着阿春回来——阿春是贺丽芳下令跟着的。贺瑶芳又扔了最后两块能找到的土疙瘩,发现自己没那个力气,放弃了这条路。不等阿春说她,便即收手。

何妈妈一见到贺瑶芳,眼泪先下来了,碍着宋婆子在前,没敢说得太明白,只半跪在地上,一面给贺瑶芳擦手,一面说:“二娘,往后跟大娘一处住了,可要听老安人的话,有不明白的就问大娘,她是你亲姐姐。我要走了,病好了还回来……”

絮絮说了半天,贺瑶芳听得明白了,心里已经炸开了,脸上却不显怒色,伸手拍拍何妈妈的肩膀:“妈妈抱我起来。”

何妈妈十分听话,含泪将她抱起。却听贺瑶芳问宋婆子:“宋妈妈,是阿婆叫何妈妈回家去的?”

宋婆子泛起一个浅笑来,答道:“是呢。”

贺瑶芳道:“我要何妈妈!”何妈妈是为着想亲生骨肉哭,还是为着不想走哭,她是分得清楚的。

宋婆子笑容不改:“好姐儿,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奴婢能做得了主的,是老安人发的话。”

贺瑶芳道:“那我与阿婆说去!妈妈前头领路,叫何妈妈带我过去。”虽然记不清上一回有没有这一出,何妈妈还一直陪着她,直到她十岁上,何妈妈被她继母柳氏给发卖了。可现在,她一丁点儿的风险也不想冒!何妈妈忠心难得,人又老实听话,直到最后不得不分开时,还很照顾她。放过了这一个,要她这不满三尺的个头儿再到哪里找这样的一个忠仆?既决意要将此事过好,必要将何妈妈留下,免了再被辗转发卖的遭遇才好!

宋婆子万想不到自己还摊上了这么个差使,“年纪再小,也是主子”这话她将将说出去,是不好自打嘴巴的。只得答应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一行人到了罗老安人的.

安人的房内,正逢老安人安排好了这一日的家务,见宋婆子来了,还念叨一句:“我老了,精力越发的不济了。以前还有俊哥儿娘搭把手,自她走了……”

宋婆子听她说得差不多了,才说一句:“何家的给二姐儿道个别,二姐儿不肯令她走。”

罗老安人一抬眼,正看到二孙女儿从乳母的怀里挣扎下来。从腕子上褪下一串数珠儿来,转了几颗,老安人才说:“你又怎么了?我看你这几日淘气得很,又要闹什么了?”

贺瑶芳一点儿也不害怕,她知道,无论在什么地方,想要立得住脚,不被人小瞧了,要么便是一鸣惊人,要么便要靠一件一件小事儿累起来。且不论眼下这事儿算大算小,反正,她不能让何妈妈就这么走了——自己的乳母随便就被打发了,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?

是以贺瑶芳坚定地道:“我要何妈妈!”

罗老安人原耷拉着眼皮,有些意兴阑珊,及见贺瑶芳也不哭,也不闹,只是立得直直的,口齿又极清楚,眼睛一点儿也不怕人,倒起了点兴趣。淡淡地道:“你看她都病了,好歹让她歇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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